一朝漆园，千古生息
CHapter One
我乃昆仑山崖上恣意盘亘的一棵老树，我与天地共生。
向阳坡上的日光极好，照着隔壁的山头，便像熔了的金子般，说不出的夺目耀眼。昨个新下的春雨，又将小老儿的羽叶洗刷得更加青翠欲滴、清甜诱人，这可真叫我头疼。万一又被哪个不识物的山鹿狍子衔了去，倒在我面前，这可不是在损小老儿我的阴德嘛。
远处云海缭绕，苍茫万里，从我于世间睁开眼的第一刻起，便是这样的风景。凌万物之顶，览众生之渺。洒脱无芥蒂，孤坐万峰巅。 “啁——”，嗳哟，准又是不周山底下的那只大鹏。这本是瑶池里的一条鲲，其硕无比，方圆百里，未敢有鱼鳖近之。天晓得这鱼儿为何放着好好的水底之王不当，却偏偏想要做一只无栖无居的鸟儿，日日夜夜从瑶池跃起，最后还真的化鳍为翼，成了镇守不周山的一只大鹏。每至卯时，便扶摇而入，冲上不周山。其鸣悲切，行云万里，真真扰得小老儿我没有一天清净日子。不过，鱼儿有鱼儿的苦楚，小鸟儿有小鸟儿的执念，但这些尘寰因果皆与我无关，小老儿自眯着眼睛晒小老儿的太阳。
CHapter Two
雾气蒸腾，林海翻涌，今日山下之景似有些奇怪。一缕缕苍炱自云雾中升起，接着黑压压的一片 云随着头顶的青烟，不停向上移动着。待那片云陡然飘到山顶，我才瞧清。那根本不是什么云，是群朝气蓬勃、黑发黄肤、似猴非 猴的动物。不像我们山中的这些猴儿，他们直着身子，披着黄褐色的麻衣，草叶为履，兽牙为饰，手上还拿着石头、木棍。这，是我 千百年来，第一次见到人类。
切莫嘲笑小老儿我枝子长、见识短，小老儿我诞生的时间比他们早了不知道几千年，怎会认得他们。听经常在我头顶叽叽喳喳的小黄鹂说，这人类是百年前才脱离混沌，进入大荒的。
他们一层一层地围住我，从头到尾地打量着。这一个个好奇的眼神盯得小老儿我好不自在，不由地抖了抖绿得发亮的枝叶。为首的那个人，壮着胆子，步伐却有些拘谨地向我靠近。他轻轻抚着我灰白的树皮，粗糙的纹路相间其中，深邃的裂隙却在烈阳下闪现出白色的光芒。那个人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，用手中石头沿着裂隙深凿开来，一点一点努力将灰褐色的枯皮剥去。“吱——”终于，在他的奋力之下，乳白色的汁液从裂口处汩汩而来，却在落到草叶的那一刻，又变为了黑褐色。他惊讶地弯下腰，试图拨弄沾满了黑色汁液的小草，却发现草叶交错，片片相连，黑色的汁液将它们牢牢固在一起。
他们为我取名——漆。
CHapter Three
我被他们从昆仑山上带了下来，就栽在他们的祭坛前。这是小老儿第一次看到昆仑山下的光景，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——“人间”。
往昔，昆仑山上常年云雾缭绕，旷古安宁却孤寂至极。我便以为处处皆似我昆仑山一般，却不想世上竟有个叫人间的地方，烟火生息，情温意浓。这人间还有个集市，就在祭坛不远，白天开户，夜晚闭门，人来人往，络绎不绝。小老儿每天便看着包子铺生起清晨第一缕炊烟，小酒馆飘起酒旗招风，李老汉挂着羊头卖肉汤，王娘子簪花缫蚕丝，垂髫孩童嬉戏奔跑，好生热闹。集市也会卖些精致的玩意儿，朱红的碗，金黄的鼎，各式巧思的器物林林总总地摆在地摊上，让路过的风雅公子弯下腰来挑一挑，让只有几个铜板的孩童艳羡地瞧一瞧。
小老儿我活了这么些年，山川云海，飞禽走兽，哪个不曾见过，自然是不屑于张扬吹嘘这等小儿才欢喜的事情。不过，看着那些个整天拿着三四吊铜币去换器物，却不来小老儿我跟前浇浇水的傻小子们，小老儿还是得多嘴几句。别看那朱红碗筷、金黄缸鼎俊俏得很，还不都是小老儿的功劳，离开了我，那便只是堆黑不溜秋的硬木废铜罢了。每当日上三竿，便有一队工匠前来，手拿石斧，斜挎木桶，到小老儿这来求漆。他们用石斧把灰黑的树皮切开一个口，然后用木桶将流下的乳白汁液，也就是他们称作的“生漆”，收集起来，放在平地日光下，晒他个几天几夜。待汁液脱水晒干，完全变为黑色时，便去隔壁桐树那儿讨些油来，拌入熟漆中，或再加点朱砂、石黄、漆姑，便有了丹红、金黄、墨绿诸般颜色，点缀器皿之上，好不惊艳。再放到窗棂旁、凉桌上，直堪入画，小老儿看了也欢喜得很。
CHapter Four
日出日落是一日，雁去雁归为一年。
这样的日子一过数年，我看着树下玩耍的三尺童子长成无双公子再衰老，看着人们流浪迁徙再重现，看着他们将身后的祭坛拆毁，又重建起一座座府邸新苑、宫廷城垣。一次次摧毁旧例，再一次次重建。或许小老儿应该庆幸，在这场破旧迎新之中，人们还存着对漆的眷恋。
不知从哪一朝哪一代起，人们让漆飞上了屋顶。藻井天花处，是漆雕出的龙腾万里、百鸟朝凤；斗拱雀替上，浮着漆绘出的云海渺渺、川流不息。南北朝时，人间的皇帝一心向佛，于是梁架上便多了佛祖爷爷的莲花座和菩萨慈善的眉眼。到后来，这雕梁画栋也渐渐分出门派来。牌楼府邸的画师爱以旋花为本，在藻头上绘制旋花，墨线勾勒，花心为金，便被称作“旋子彩绘”。宫廷庄重，工匠便用线条沾金，将梁枋各部分开，绘上各态的金龙，各式的龙凤，各样的龙草。金线之外，更以青、绿、红漆衬托，显得更为华贵富丽，是以称为“和玺彩绘”。听闻江南婉约，草长莺飞，贵公子们洒脱浪漫，自然山水、花鸟虫鱼便飞跃梁上。色调鲜艳，图案灵动，便以地区为名，“苏式彩绘”响彻天下。还有些地方彩绘，多而繁杂，小老儿一把年纪，自是记不大清了。
CHapter Six
小老儿每天的生活，便是坐在这皇城根儿下晒太阳。
渐渐地，光线一丝丝收拢回天边，落日半躲在云后，洒下红橙金黄，映得朵朵暮云如熔了的金子般，将半边天空化成火海。又抖落赤朱丹彤，在皇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、金顶上溅出无数夺目的亮点。
我立在温暖的柔光之中，忽就想起了几千年前住在昆仑山上的日子。也像每个今日一般，张目对日，和每个枝头的小黄鹂说几句俏皮话，和拂过的清风玩耍一番。可倘使我先经历了这人间的日子，那几千年昆仑山上的清冷光阴便再难忍受了吧。生为万年古木，我未曾经历过生死契阔，却看遍了这世间的一切。我看着人们从茹毛饮血走向明理重道，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在大地之上建立自己的文明亘古不倒，看着他们不断地开拓、创造。绘漆于器，绘漆于梁，绘漆于世，绘漆于心，粘连世间万物，物我一体。不曾言弃，也未尝放弃，以彩漆绘制生活，浸染初心。
徒一木尔，不敢妄言。却因了这颗心、这份信念，我愿意相信，人类后世必越今朝，遨游青天，气展虹霓。
我且以粗枝绿叶拭目以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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